第三十六章 人生至此如悬笔 (第2/2页)
痛苦是无法习惯的,只有承受和不能承受。
桑仙寿是一位优秀的刽子手,刑刀始终游走在不能承受的边缘。
但无论如何摇摇欲坠,仵官王都不允许自己真的的“坠”下去。
即便求生的稻草是绞索,他也熬到勒死自己才肯放手。
这时候有个声音响起来,因为太过飘渺没有落点,仿佛幻听——“你想出去吗?”
这是一个多么温暖,多么祥和的声音!
仅仅只是听到这个声音,肉体的疼痛就得到了缓解。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仵官王辛苦地喘息着,没有搭腔——杀手在外面一定要保护自己,轻易不要跟陌生人说话。
那声音又道:“我可以帮你离开。”
“骗子。”仵官王不屑一顾:“我爹说过,中央天牢自建成起,就没有人成功越过狱。你凭什么?小觑我大景皇朝吗?”
面对这种试探,那飘渺的声音只是道:“他骗你了,有一个人成功过。”
“谁?”仵官王嘲笑道:“你想说‘崔棣’吗?或者‘仵官王’?”
飘渺的声音不带情绪,始终如一:“他叫‘敏哈尔’。”
堪称一代草原传奇、曾来中域传道的苍图神使敏哈尔!
他是历代神使里声名最著的一位,牧国的敏合庙,就是为他而建。
如此人物,曾经也进过中央天牢,最后还逃出去了吗?
“什么敏哈什么的,我听都没听过,闭嘴吧你!”仵官王大义凛然:“别想我背叛我爹,我爹在考验我呢!过几天就把我放了,还将委我重任!”
“你知道桑仙寿为什么还没有杀你吗?”飘渺的声音问。
“自然是舍不得我这个义子。”仵官王道:“我还要给他养老呢!”
飘渺的声音道:“你不用担心,我跟你说话,没人听得到。”
“有没有人听到,都不影响我对我桑爹的感情!”仵官王很有点生气的样子,顿了顿:“那你说是为什么?”
相较于仵官王丰富的情绪,那飘渺的声音始终恒定,波澜不起:“因为你的根本法还没有交出去,而且你的道身很有研究价值,你的意志非常顽强——可以充分试验他的构想,完善他的刑讯秘法。”
“什么根本法,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。我对我爹毫无隐瞒。连我珍藏的春宫三十六式都告诉他了!”仵官王怒道:“你不要想挑拨离间!”
“你怀疑桑仙寿在旁听?”
“怎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!你必须对我爹保持尊重!”
那飘渺的声音略一停顿,道:“姬凤洲是个小王八,姬玉夙是个老王八。”
“休得对今上无礼!”仵官王勃然大怒:“你敢辱我太祖!”
“你还真是赤胆忠心。”飘渺的声音道:“那就这样吧。当我没来过——你也不会记得我。”
“请便!”仵官王信誓旦旦:“我一定会举报你,妖人,等着看我桑爹怎么对付你!你会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!”
很快他就明白,那飘渺的声音所述,并非谎言。
他确切地感受到,他的这一段记忆正在消失——擅长换身也经常更换躯体的他,很懂得处理记忆,对这方面非常敏感。
所以他立即道:“等等!”
“你是谁?”他问:“做交易的话,我总得知道我在跟谁交易吧?”
“我是谁?时间太久我也快记不清了……”飘渺的声音道:“但你可以叫我——地藏。”
“真是威风的名字,想必您本人也很威风!”仵官王的语气变得很谄媚:“不知道在这场交易里,我需要付出一些什么呢?”
飘渺的声音道:“你只需要努力逃出去。而我会帮你做到这一点。”
“还有这等好事?”仵官王的怀疑毫不掩饰:“我不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,遇得到好人。”
“不必尝试定义,我不在你的任何定义里。”那飘渺的声音道:“你是一定要付出什么,才能够确定这件事情么?你现在这样,能付出什么呢?”
“我有一颗真心!”仵官王语气诚恳地道:“公若不弃,我愿拜为——”
飘渺的声音打断了他:“下次我再来找你。”
哗啦啦——水牢上方,传来了铁链拖地的声音。
一切都沉寂了。
仵官王慢慢地低下头,舔了一点那带来极致痛苦的药水,用来润湿自己实在干涸的嘴唇。他笑了起来。
……
……
西出渭河是武关,穷目万里见虞渊。
从来听得咸阳名,未曾见咸阳。
姜望无心看秦都,独剑下武关。
再次飞出南域,再次飞向虞渊,姜望的心情从一种沉重里解脱,又担上另一种重量。
最后他悬停在渭水上空。
虞渊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地方,他姜望也不是可以横趟虞渊的人。
杀异族十八真更不是什么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,而是切实要拿性命去争的壮举。
武关之后,是现世最凶恶的几个地方之一。倘若他不能拿出最好的状态去应对,不幸战死于彼,也没什么好怨尤的。
但……谈何容易?
渭水滔滔,清波照影。
对于西境的这条大河,姜望最深的印象,是当年向前在这里,与秦至臻交手。
他以唯我飞剑,为黄河之会上的那场大战做了铺垫。他也被给卫瑜出头的秦至臻,生生斩进河底。
如今向前是天下第一神临名头的竞争者,秦至臻是盛名久享的太虚阁员。双方还是有一境的差距。
姜望停在这里,想给青雨写信。
他嫌云鹤太慢,铺开太虚幻境里的信纸,写道——
“云上青雨,见信如晤:最近怎么样。”
又划掉。
重写——
“你忙不忙?”
又划掉。
“我跟你说,光殊真好笑,他……”
“边荒……”
“中山渭孙这人挺没意思的……”
“南域风景实在很好,下次一起……”
通通划掉。
姜真人慢慢地叹了一口气。
这次想了一阵才起笔——
“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。我曾经欠了一个很大的人情,那个人……”
又止笔。
人生至此如悬笔,将行文,又意踟躇。
毫尖在信纸上无意识地涂了两下,姜望皱起眉头,索性将这张信纸揉成一团。
他长呼一口气,重新拿出一张信纸,写给了秦至臻——
“我在渭河。”